守拙先生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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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即地狱】山中无恶事 10

撒旦诗篇

       尹宗佑坐在教授的工作室内沉默地翻看。的确如教授所言,这里面大部分资料他都看过,即便是他老师当年的笔记也没有太多启发性的东西。往后随便翻了翻,他突然发现,教授的笔记中夹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人是当年唯一目击到别墅杀人案凶手的目击者,但是由于这个目击者只看到一眼,而且他的证词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加之对于证人的保护举措,从来没有公布过他的私人资料和照片。警局的档案中甚至都只记了相当模糊的一笔,足见此人当时就被忽略了。但教授的笔记中,居然保留了一张他们的谈话记录和目击者的照片。

       教授听见自己的学生突然叫了一句老师,回头时,青年端端正正地双腿并拢坐在椅子上,扬了扬手上的报告书:“当时的目击者,是这个人?”

       尹宗佑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但教授只觉得他整张脸都是僵硬的死气——他被吓到了。

       什么事情把他这个专研犯罪心理、几乎每天都在和罪犯打交道的学生吓成这样?

       他没有回答,尹宗佑显然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镇定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老师的工作室,任由对方在后面叫自己站住。他感到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泡沫上,也踩在什么碎裂的渣滓上,他知道自己的表情现在已经接近崩坏边缘,但他不想和任何人解释一句话,只是在关上大门的一瞬间摸向自己的手机,嘴角勉力挂着的微笑掉在这片废墟上摔了个粉碎。

       他拨通了徐文祖的手机号。

       而那个人在六年前甚至都不叫这个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在现场!

       他当年就在别墅杀人案的现场!所谓的目击者是他!这就是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可靠的证词,因为不存在“目击者”,他逃离现场也不是开车,而是干脆被救护车带走了。他分明是先把工具藏在了什么地方,然后故意弄伤自己倒在附近,因此这就是为什么从头至尾没有任何监控录像拍到他,因为他留在现场的时间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长——稍微想想都不自然,以别墅杀人案里凶手的实力和心狠手辣,居然会被人目击以后随随便便对路人出手,而且还在没有确认对方已经死亡的时候就逃离?

       哦,如果我是他的话,大概会说自己是医生所以多少知道怎么自救?那个人本来也身手不错。

       ——身手不错,他何止是身手不错而已,“那个人”根本是天生杀人刀。

       几乎是一秒钟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尹宗佑只觉得有什么滚烫而黑暗的东西要从心里翻起来,电话却在这时被接通了,传来了“徐文祖”熟悉的声音:“亲爱的,有事找我?”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嗓子好像被人扼住了一般,徐文祖扼住了他的咽喉。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是啊,他能有什么事找他?他究竟想跟他说什么?难道直接问他“你是不是别墅杀人案的凶手”?

       如果他真这么问——尹宗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对方绝对会直接承认。因为青年对此相当有把握,而徐文祖也绝对不是一个会做徒劳无益辩白的人。即便他辩白,也只是在玩弄人心。

       那他又为什么下意识地给徐文祖打电话?

       对面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又唤了一声:“亲爱的?亲爱的还好吗?”

       这句话像一柄锋利的匕首插进了尹宗佑的肋骨,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那声音里暗含的怜爱居然还是真的。他抬起眼,看见了望不到尽头的碧蓝天空,刚刚在他心里翻搅的滚烫浓稠的漆黑液体好像变成了透明的,自懂事以后的第一次,青年觉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他几乎想说,给我个理由,或者随便什么借口,哪怕就一个,一个都行。

       他挂了电话。

       冷静。

       冷静。他深呼吸。颤抖。一次。再一次。好。你还清醒。你的头脑还没有败坏到这种地步。还有一个问题。你的感受不重要。想一想。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再一次。你究竟要怎么办也不重要。一个谜团。悬雍垂。链条的最后一个锁扣。

       刘基赫和徐文祖究竟是什么关系。刘基赫真的只是单纯的模仿犯吗?

       假设,刘基赫不是单方面模仿。沿这一思路,徐文祖应该是他的“上级”。但刘基赫是如何在你和其他警察重重包围下完成恩贤区那场虐杀的?他怎么可能在那种因为虐杀而情绪亢奋、整个人濒临疯狂的状态把证据消除,再回来应对持续了将近12个小时的审讯?

       手机又开始震动,上面赫然显示徐文祖的名字,尹宗佑顺手把手机静音了。

       除非……就像你先前犯的那个错误一样,刘基赫也并不是单独行动,他故意乔装出门只是“表”,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

       继续。刘基赫的下级。恩贤区。有精神障碍。住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先前一连串的虐猫事件。

       思维的电光突然劈亮了一个破败的轮廓——是伊甸考试院!第一次见到刘基赫会觉得眼熟是因为他去考试院那一次曾经在附近看到过他!也确实是刘基赫跟踪他到了公寓,但是刘基赫并不是有什么在刑事科工作的共谋,他会跟踪他,是出于徐文祖的授意。

       尹宗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根本拿不到搜查令。这意味着不能出动刑警和特警,否则查到什么线索之前恐怕已经先被起诉了。何况他们那么狡猾而熟练,贸然打草惊蛇不是好主意。他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伊甸考试院的地址同时给苏贞花发了个短信:“准备去伊甸考试院调查。如果两个小时后没有接到我的联系,勿来,去找教授。”

      

       考试院门口的路面赫然写着“单行道”,破旧楼房的门如同张开的大嘴,要吞噬进入其中的人。

       考试院是群居处,隔音差,人员众多,双胞胎,眼镜宅男,乃至房东那个大婶,恐怕没有一个摘得干净。那天动手的会是谁?眼镜男有前科,加之脚上仪器可以定位,风险更大,大婶或者双胞胎里的弟弟会是更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选择。

       尹宗佑深吸一口气,觉得就连自己都有点头皮发麻。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一个连环杀人犯,这是一个杀人集团,最核心的人物是徐文祖,扮演“头脑”和“导师”,第二层刘基赫,是他的学生,而第三层,是整个伊甸考试院。

       他对上其中的任意一个人,对方都未必能讨到好,但如果是一群人就会很麻烦。所以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考试院的一楼是教会,他装作不经意地走进去跟教会执事打听了一下,执事告诉他房东之前出去了,考试院不仅仅只有第三层,以前四楼是住人的,但已经废弃很久了。

       他运气不错——得到答案后尹宗佑悄无声息地上了三楼,房东大婶的确不在,整个三楼沉浸在诡异的安静中。但他无心探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大本营在这里,也不会是三楼。

       他转身上了四楼,站在了隐秘的潘多拉魔盒前。

       四楼是一片废墟。进门拐角的地方有个奇怪的整洁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是一个座机电话。没有落灰。

       他继续往深处走。仿佛自己慢慢穿进了一个怪物的肠胃之中,微弱的血腥气渐渐浓了,不详的气息慢慢从脚踝缠绕了上来。

       最深处的房间也算得上干净。

       看清房间陈设的时候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结了,除了地狱以外,什么地方会如此寒冷?房间里只有无影灯,一张简单的医院用的躺椅,还有一些手术器械,以一种他极度熟悉的条理摆放着。

       也可能是别人的。可能学医的人操作和摆东西的方式差不多。毕竟要追求效率。

       尹宗佑现在简直要憎恨起自己对于恋人行事做派的直觉,没有任何借口足够说服他。这地方根本就“属于”徐文祖。他不知道自己僵立了多久,直到一声极细微的呻吟传了过来。

       ——有活人在!

       尹宗佑四下一看,发现这间手术室深处原来还有门,立刻轻捷地蹿了进去,更加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有个男人被绑在椅子上,一身一脸的血,好像已经昏迷了。

       尹宗佑仔细看了看,男人口部颈部附近鲜血淋漓,却好像没有其他大碍,另一处明显外伤,在脚踝。

       不论是用胶带这种细节还是先破坏行动能力的做法,这群人果然是惯犯。

       他此番虽然只为探查,但极为冒险。现在把人救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把他留在这里又随时可能死掉。尹宗佑轻轻退出房间,没敢留在手术室里,而是进到对面的房内。

       还有没有其他人?

       这里太暗了。既然进来时已经确认没有看守在,尹宗佑便拿出手机打开手电,一边考虑要不要打电话先找其他警察来救人,至少现在有申请搜查令的理由了,但他却突然发现,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

       这是什么狗血发展!青年简直要站立不稳地扶墙。又想起门口那个放了书桌的房间里有个深绿色的固定电话,瞬间了悟。

       他们屏蔽了信号,所以会专门放个固定电话。

       他还是轻敌了——

       赶紧走!尹宗佑立刻就要从房里出去,却听见走廊尽头入口传来了铁门打开的响动。

       一般人,是不会贸然进到废弃的四楼的。而正因为是四楼,他要想离开,必须沿来路返回。尹宗佑迅速躲在门边,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近,消失在了对面的手术室。

       默数了十秒,他从房内探出头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别人发现他才用后背贴墙朝外走。离大门还有十步的距离时,身后传来了尖利而怪异的笑,和属于男性的凄厉尖叫。

       那声尖叫里的绝望和恐惧如此炽烈,以至于青年下意识地看向了手术室那个方向。

       他还是没能阻止。

       这个认知让他的意识麻痹了两秒,而后他发现,麻痹的感觉扩散开了——一支注射器扎进了他的脖子。甚至这也是他相当眼熟的一种操作,牙医常用的安提卡因。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身上倒没什么伤口,只是被拘束在了椅子上,头疼的厉害,可能是倒下的时候撞到了什么地方,也或者被谁又来了一下,现在很可能脑震荡了。尹宗佑居然有点想笑,他刚刚所见的招数,现在就尽数报在自己身上。卞德忠已经不在这里了,只有刘基赫从里间走出来,轻松随意得好像在自家花园漫步,然后站在他面前几步远,一手插在兜里。

       啊。这男人的气派,果然和徐文祖有几分相似。但可惜,他身上有什么不全然协调的东西,像是一片嵌错了地方的拼图。

       青年默默地这么想。但按刘基赫的脾气来说,他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激怒对方为妙。于是青年沉默地看着对面一身黑衣的男人。

       “又见面了,甚至比我想得更早。怎么样,对所见有何感想?”

       “总之不是我能欣赏的品味。”

       他此时行动被缚,没有半分武力上的优势,手边也没有可以用于自救的东西,想要活着出去有三种可能,一是等苏贞花去找教授让教授想办法再弄到搜查令,但等他们捋顺自己所在的地方还不知到什么时候;第二是等警局发现刘基赫消失了追踪过来;第三是真正的技术活,想办法策反什么人放走自己。第一二条短时间很难指望得上,离间这种事虽然值得一试,但在刘基赫这里成功率太低了。不过,考试院里负责看管的绝对不是刘基赫,他必须拖延一点时间等刘基赫走掉。

       “介不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徐文祖的?”

       刘基赫见他似乎是知道个中情况,露出了稍微有点意外的神色,却也完全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很爽快地回答了他:“考试院的304号房间,是徐文祖的。而我曾经也在考试院住过一段时间。”

       原来这里不光是屠宰场,还是寻找猎物的瞭望台。

       “啊。我都不知道他在这里也有‘产业’。”

       “因为他是房东大婶抚养大的。”

       尹宗佑脸色微变,脑中最后一个锁环悄然合上了。

       岩间圣母。圣母哺育神子,神子为人开路。阴暗的伊甸。对达芬奇的血腥戏仿。徐文祖在嘲笑宗教福音,也嘲笑所有他身边的人。

       ——那天在恩贤区动手的人是房东。

       他咬了咬牙,重新看向刘基赫,云淡风轻道:“很难想象你曾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待过。”

       “总有不那么顺利的时候。”

       “是吗。多半是因为什么人吧,看你有点怨气的样子。”青年声音轻缓,拿出了他对待自己病人的那幅语气。但这次他没有成功。刘基赫傲慢地冷笑了一声。

       “我一直不太喜欢你那幅故作清高的样子。”

       尹宗佑倒也真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心平气和地消化掉了。

       “那真是抱歉。大概我有点儿职业病。”

       “知道为什么你现在毫发无伤吗?”刘基赫开口问道。

       “你想看我醒过来然后求饶的话,大概有点难度。”虽然嘴上逞能了,但实际上尹宗佑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一个吃东西都受不了半点苦味的人,能指望他有多强的忍耐疼痛的能力?

       刘基赫笑了笑,端正的脸上显露了一丝狠厉:“试试看如何?”

       “是‘他’授意你这么做的吗?就像他让你跟踪我、替他送那条手链一样。还是你觉得你可以自己处理?”

       “你的问题太多了小朋友,既然逃不掉,省省力气吧。”

       刘基赫在四周看了看,很随意地拿起了一把小刀。青年一直专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这个动作禁不住呼吸一滞。

       ——刘基赫确实不敢擅自杀了他,但这下也是真的麻烦大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快速地昏厥过去?就在他脑子高速搜索怎样才能让伤害降到最低时,刘基赫已经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绝望地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只能生生受这一刀之时,他听到一声匕首刺入血肉的闷声,刘基赫突然站在他面前不动了。男人立刻转头,却被人用力掰住了头颅,一把同样制式的刀干脆利落地从右边绕过来,这次直接割向了咽喉,血痕一线像赤鸟般惊飞。

       太“干净”了。尹宗佑骇然,心脏剧跳如闷雷。这是真正的杀人专家,不是玩弄和游戏,而是仅仅为了一击毙命。

       倒下的刘基赫背后,站着青年的恋人。俊美到让人颤栗的男人穿着青年第三喜欢的那件浅蓝色的棉质长袖衬衫,外面还披了件白色外套,好像一个误入此地的大少爷。

       这件他喜欢的衣服现在溅上新鲜的血了。男人显然也注意到这点,嫌弃地把刀往旁边一扔,把自己的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挂钩上。接着他把倒地的躯体拖到里边的房间,这才重新出来把自己手上的手套摘了,放进空托盘里。他搬了个椅子坐到尹宗佑面前,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抽出自己的手帕把青年脸上沾到的血污仔细擦净,又爱怜地碰碰他额头上的伤口,然后开始给他划开手上绑着的胶带。“亲爱的,看你都受伤了,这次可长教训了?”

       尹宗佑看着他灵巧细致的手指,脸色变了几变,低声说:

       “我都知道了。”

       男人没有因为他的话停顿哪怕一瞬,青年凝视着他专注低头的样子。在这个最深最暗的噩梦之地,前一秒他还尚且能冷酷地在脑内称呼他“嫌犯”分析他,此时只要看他一眼,心脏就叫嚣着紧缩一下。之前为了调查强抑下去的那种刺眼泪意又涌了上来,重伤要死去的人仿佛是他了,于是他很疲惫地闭了一下眼。“你要杀我吗?”

       男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爱的话一样笑起来:“杀你?真要杀你早就动手了,嗯?”声音落下的时候,胶带也已经全部撕掉。尹宗佑却不动,两个人就这么对面坐着。

       “隔壁那个被关着的人怎么样了?”

       “亲爱的关心别的男人,我不高兴。”

       他伸手揪住男人的领子:“你快说啊!”

       男人轻轻拿掉他的手,站起来俯视他:“啊,亲爱的明明知道。当然是处理掉了。”

       愤怒骤然坍塌,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尹宗佑暴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高他许多的男人搡到墙上大吼出声:“你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从来不曾对徐文祖这样粗鲁,男人好像真的有点惊讶,然后低头看了看他摁着自己肩膀的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非常甜美地对他笑了起来。青年本就后脑受了点伤,刚刚又猛的站起来,现下被他那个笑容一激,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男人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问:“亲爱的想杀我吗?用这双手掐死我?”

       钢琴家。演奏会的前夜。

       人作为一种造物在生与死的边界,燃烧着挣扎在行将熄灭的边缘。

       尹宗佑放了手,后退一步。

       “我不会掐死你。但我会把你送上刑场。蓄意杀人还有教唆杀人。”

       “嗯……亲爱的已经拿到证据了?考试院其实没有我动手的证据哦。”

       “我至少可以证明你杀了刘基赫。而且所谓完美谋杀只存在于不被怀疑的时候,只要嫌犯锁定,证据迟早会有。”

       徐文祖歪头,乐不可支起来:“亲爱的觉得我会允许你这么做?”

       啊。所以不是灭口,是监禁。

       “不是哦,不是你想的那样。”男人似乎是又读懂了他的想法,伸出食指冲他摇了摇。

       尹宗佑沉默,不知道对方在玩什么花样。

       “我曾经在书里读过,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成长停滞的时间,当然这是指心理。名人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他成名的那一天,此后他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个体,而普通人则不同……”*

       “我觉得这个说法漏洞百出。但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节点,从那以后人的心灵永远停滞。亲爱的知道你的那个节点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了森森白牙:“在你被我看中的那一天。”


       尹宗佑不是非常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究竟看中我什么不太有所谓。我刚刚是从教授那里出来的。教授会知道是你干的。”

       男人在他提到教授的时候,突然皱了皱眉,就好像那张美丽的人皮被扯裂了,现出了其下露骨的狰狞厌恶。

       “啊,果然是他。我留他一命确实是个小错误。”

       “不过我们不再玩角色扮演游戏了也是好事。我呢,比亲爱的想象得要更了解你一点。比如,为什么你会从文学系转入心理系。”

       尹宗佑冷冷地看着他,而男人看看他那双直击人心的漂亮眼睛,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易地从中辨认出了隐藏在清澈湖底的,燃烧着咆哮着的灵魂。

       他又笑起来:

       “你在学校里差点杀了人,因为那帮纨绔子弟试图迷奸一个小姑娘。头一次打架,还是赤手空拳,真了不起。校方和教授一起压下这件事,后来教授成为了你的导师。而你一开始,并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他的客户。”

       “亲爱的从一开始就是小豹子。白色的,雪豹。你敬爱你的导师,你认为他保护了你的心灵,但是亲爱的所做的一切,教授引导你走上的那条道路,帮助警察抓捕罪犯,不也是一种猎杀?你不是很享受这种过程吗?

       尹宗佑没想到他能来这么一出,不由得瞠目结舌,愣了三秒:“你就是这么给刘基赫洗脑的?”

       “教育和洗脑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作为导师和教授的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遇见你的时间好像晚了一点儿。”男人笑容里居然带上了那么一点天真爱娇的意味:“不过这样也很好,小豹子假装正义天使专注捕猎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毛骨悚然。头一次,尹宗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徐文祖是个疯子,他有一套足够自洽的疯狂的逻辑,还有相当杰出的恶趣味。

       “你还真是挺恶趣味的。”

       “彼此彼此吧。说真的,难道亲爱的不喜欢我吗?你不喜欢连环杀人魔?”徐文祖抬手理了一下自己柔软的额发。他的额头露出来,即便在这样脏污血腥的环境里他依然好看得令人心颤,嘴唇就好像刚刚吃了血一样殷红欲滴。尹宗佑脸色却越发灰白,只觉得这个问题要将自己胸腔内生生碾碎。

       他绝无可能说谎。

       “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就是‘他’。”

       徐文祖笑得越发灿烂,他仿佛一个卓越的读心者一字一句宣读了自己的判决:“哦,亲爱的当真不知道?早在我们认识之前,你就已经在追逐我,从头至尾吸引你的不都是同一个人吗?你让我去犯罪现场验尸,你默认我会了解关于恶性犯罪的事,难道亲爱的当真以为自己会爱上一个纯洁无瑕的天使?你为我写了那么杰出的故事,而我也找到了我的作品——”徐文祖话音一顿,如同一个站在地狱正中的贵公子一般张开自己的双臂做出迎接的姿态:“我掌控生和死,而亲爱的掌握真实和虚构,我们是天作之合,世间就是我们的乐园,这岂不是和神一模一样吗?”

       尹宗佑只慢慢摇了摇头:“我不会成为你的作品。就算你有造神的野心,我也不会配合你。”

       他的拒绝也没有抹去男人脸上的微笑,徐文祖声音压低,宛如在床榻间和情人耳鬓厮磨:“那我倒也不介意你继续你的‘创作’。亲爱的喜欢什么样子,我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小作家。”

       曾经他们两人去买衣服的时候徐文祖也对他这么调笑过,但此刻尹宗佑只能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要眼圈发红,嘶哑着嗓子说:“别胡扯了,你做不到的。”

       他是喜欢他。他追踪了如此长的时间,写了那么多的故事,为他精雕细琢的行凶千思百转,他是他的灵感之火,是他头顶悬着的宝剑,是他凝视的沼泽深渊。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我的小作家”“我的鲍斯威尔”是什么意思,昔日所有时光一下子显露出截然不同的细节和深意,他们既不巧妙也不机智,充满着阴暗和血腥,而他是他的传记作者,为他光辉的罪恶高唱颂歌。

       他怎么就会忽视,这深渊一直就在他身旁?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故意自我蒙蔽,做出正义的假象?这样美丽的人怎么可能不危险,而危险岂非自己最想要亲近的特性?

       这个恶魔,他如此熟悉的这个恶魔。他熟悉他杀人的方式,用刀的方式,熟悉他每一个笑容每一个手势,他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仅接近了这个恶魔的生活,甚至还窥探到他灵魂的人。他的引诱听起来如此甜蜜,就此屈服的甜美预感涌了上来,尹宗佑只觉得自己嘴里泛出了一丝腥味。在几年前,他行将崩溃的时候,教授拍拍他的头,对他说:“去吧,去武装自己,去看看真正的黑暗。”但之前所见的都不算什么,唯有这里才是恶魔的居所。

       他看着恶魔的嘴唇,那嘴唇润泽美好,来自地狱的甜蜜席卷而上,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没。可是他分明清楚,徐文祖“看中”的,就是那个直面着所有狰狞现实的自己。

       他喜欢看他在善恶的狭间饱尝痛苦,看他挣扎时的痕迹和姿态,再完美地悬停在绷至极限的细丝上。若是他果然如他所愿成为他的包庇者和共谋,只怕徐文祖即刻便会舍弃他。

       他不可以,成为他的“作品”。他绝不会败坏至此。

       徐文祖看着他,好整以暇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等待他中意的猎物心甘情愿走进他的怀抱。烟雾模糊掉了他俊美的眉眼。意识到周围有烟气的时候,尹宗佑皱了皱眉,徐文祖看到他皱眉,手里还夹着香烟,一边柔声问:

       “垃圾已经通通处理掉了,这里也很快要变成火海。一起走吧亲爱的,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你又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原来他点了火。尹宗佑镇定地对他笑了笑。

       Nice play.

       这是徐文祖挑选的结局。的确很符合他的做派。在这一瞬间青年猛然开悟,作为一个心理学的高材生、人性黑暗面的窥探者,他头一次看透了自己的阴暗:原来从第一次知道别墅杀人案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一直期待着现下这一刻的到来。他的渴望如此狂热,以至于噩梦的深渊终于主动走到他面前。现在轮到他出手了,他来证明,他确实远超徐文祖的理想型。

       “还有一个办法。”

       “嗯?”

       "我不会把你交给那群人。你大可以毁掉证据,我来亲手杀死你,亲爱的。”

       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模仿着那个男人的语气和措辞说出了这句话。徐文祖半眯着眼睛想了两秒钟,展颜一笑,是腐土上生出艳美鲜花:“好啊,我也想知道,小豹子的利齿究竟能不能追及恶魔。”

       迈出这一步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徐文祖把他扔到桌上时,尹宗佑顺手抓起了一把手术刀,徐文祖近乎着迷地看着他握刀那一瞬间脸上失去了所有表情,如同有一层精钢外壳镀上了青年的躯体,锋利的银色光芒划开了考试院的黑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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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所谓的“停滞点”的说法是马男波杰克里的。但实际上我没有沿用里面的具体概念。

前文里的承诺一一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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