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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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尹宗佑被人从火场抢救出来后昏迷了两天，除了一些外伤和脑震荡以外居然没有什么严重的症状，所有人都认为是个奇迹。

       他是唯一一个生还者。考试院所有的人都死在了火海中，包括尹宗佑之前认为“不在场”的房东等人。尹宗佑听着同事的话，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毕竟放火的人是徐文祖啊。”他淡淡地评论了一句。

       “可是徐文祖自己也死在火中了。”

       “哦，他是我杀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说。    

       接下来是几乎没有休止的笔录和报告。作为解决多年前别墅杀人案、之前两起分尸案、最终和犯罪集团对峙还从伊甸考试院大火中生还的唯一一人，有数不清的问题只有他能解答，也有数不清的细节需要梳理。

       “别墅杀人案是徐文祖做的。他杀人之后藏匿了自己的工具包，然后打伤自己，之后被送进医院，对警察谎称是看见了一个可疑的穿着带血雨披的男人之后被袭击了，工具包大概被他的帮手转移了。我认为那不是他第一次作案，但确实是他最具个人风格的一次，那之后，一直到伊甸考试院放火，他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徐文祖本人没有任何躁狂或者精神分裂倾向，他杀人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拿人当物件。几年来他不动手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因为对活人的操纵甚至更能满足他的控制欲。最后一次我见他的时候，只看见他亲手杀刘基赫那一幕，其他人是先被杀了还是怎样我不清楚，而且我相信你们做尸检也得不到什么确切证据和结论。他对刘基赫的称呼是‘失败作’。”

       “刘基赫是他的‘作品’，或者说‘艺术品’。应该是从别墅杀人案以后他已经不满足于把谋杀当成‘艺术’，转而开始培养活着的人。差不多可以理解成，刘基赫是他的‘学生’。第一次分尸案主要动手的人是刘基赫，所以在看尸检报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相似性。但是刘基赫有轻度精神问题，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和杀欲，所以他会虐尸，刀口更加凌乱。弃尸的应该是考试院里的男性。这些因素互相矛盾扰乱了我的判断，让我把注意力从徐文祖身上移开了。”

       “最精彩的一次要数最近的那个案子，在我们眼皮下发生的。当时恩贤区中心几乎被团团围住，市民也人心惶惶，动手的是考试院房东严福顺。她是最不会被人警惕的那一类杀手。刘基赫故意出门制造假象，再回来自投罗网应对审讯。至于具体的方法，他的‘导师’应该早就教过他了。顺便说，这个案子至少90%的细节是徐文祖亲自策划的，他甚至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嘉宾席来看那场审讯，还安排我亲自见证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哦，也包括女装那个主意。”

       尹宗佑看见周围的人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于是解释了一句：“这一点我没看到具体证据。但我挺了解他那种见鬼的‘幽默感’——他大概觉得是在跟我开玩笑。”

       “这个团体从上到下分别是徐文祖，刘基赫，考试院里住的那些人。房东大婶还有点其他背景，她和其他人的渊源应该可以从徐文祖待过的孤儿院入手。她是徐文祖的抚养者。考试院四楼应该监禁过一些‘失踪者’，是考试院的人用来取乐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成功逃出来报了案，但我进去的时候四楼只有一个男人。就这些了。我能解答的只有这些。至于有没有其他没被发现的案子，你们去查吧，当然不查也罢，没什么意义。”

       尹宗佑有条不紊地叙述了这一连串时间跨越近六年的事件脉络，字字藏血，语气淡然。说完之后，他突然对同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好像他听到了什么别的声音——什么声音漂浮在虚空里。

       “啊……”做出倾听姿态的青年露出了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他听见了莫扎特的《安魂曲》。

       那是人类所创造过的最可听可爱的音乐之一。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极度幸福，极度平静，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会降临在他身上了。十六岁他读芥川龙之介，早慧的作家曾写“人生是比地狱更深的地狱”，十二年转头嗟过，他已不为此惊动。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如果当真存在最终的审判者，那他可以对其交账。

       一干同事陷入了沉默，只有一个新入职的后辈打破了病房里挽歌一样的沉重气氛：“这也太恐怖了……总之宗佑哥没事真是太好了！你说上楼之前去过那个一楼的教会，可能真的是神明保佑吧！”

       尹宗佑笑着把视线转向他：“嗯，我这样的人，大概就连恶魔都站在我这边吧。”

       警方的调查持续了两天，第二天警察刚刚撤走，教授就来探视了。老头子手上拿着他最喜欢的水果，他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师父，老头把塑料袋重重一搁，抬手就要给他一下。结果尹宗佑也不躲，教授举起来的手最终却也没落到他身上。

       老头吹胡子瞪眼：“这回不躲了？你小子是脑子里进水了？那天问你半句话也不说，转头就去单挑犯罪集团，你有几条命来糟蹋？乱逞的什么英雄？我告诉你这不叫勇气这叫愚蠢！你小子这回能活着滚出来那都是老天打了瞌睡，没见着你亲自作死！”

       老头训人一向气势十足，又一次被自家老师骂“愚蠢”的警署顶级智囊乖乖巧巧地答道：“是，师父，我太狂妄了。”

       青年顿了顿，又开口道：“师父，抱歉。我没能拿到证据。”

       教授看着自己的学生，穿着病号服更显清瘦而苍白，头上有纱布，嘴唇没有血色，露出的手腕上有明显的淤青，只觉得实在气急，可又舍不得再骂，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那不是你的错。你去不去徐文祖都会毁掉考试院，你最多不过让这件事提前发生了而已。”

       “我明白。”

       老头又轻轻叹气：“来龙去脉贞花已经和我说过了。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我明白，师父。”

       “这件事警方准备怎么结案？”

       尹宗佑浅浅笑了一下：“啊，想必他们会按意外失火来算。虽然从死亡人数来说登在媒体上也挺耸人听闻，但总比犯罪集团大量谋杀要好点儿。他们要‘维稳’嘛。何况徐文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未破的悬案那么多，刑事科也不会揪着已经了结的事不放。毕竟这里怎么会发生那么恐怖的事情呢？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嗯，不过上面某些人大概要升官了。”

       老头听了，冷哼一声。半晌，又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我还听贞花说......”

       “说徐文祖和我关系匪浅吧。”

       老头看着他：“小鬼，不要管其他人怎么议论你。不论究竟发生过什么，师父总是信你的。”

       从地狱归来者，是不会再被看做活生生的“人”的。

       青年侧头，声音里有一点点笑意：“师父，这话很多年前你就说过了，我没那么不长记性。还有，我和那个人究竟发生过什么，对其他人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不是吗？”

       暮色将至，黄昏的光染红了整个病房，青年的眼睛在光线中呈现出非常美丽的琥珀色。

       教授看着他，缓缓把手放在他肩头，意味不明地轻轻说道：“终于连我也看不透你了，小子。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抬头看自己多年的老师，只觉得这一瞬之间对方已然苍老了十岁，罕有地露出了疲态。青年沉静地点点头：“是的，师父。”

      师徒两代在这四壁惨白的病房中凝望，告别，从今以后，只剩下青年一个人在这条漆黑之路上独行踽踽。

       探访的时间结束了。他顺手把灯熄掉，黑暗和死寂同时降临了这间病房。医院里有人出生有人死，有人在笑，条条大路撞向漆黑的墙。尹宗佑突然想到什么，重新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他要为那篇搁置多年的小说写下结尾。

       『年轻的警探并没有让他失望。他从泥沼之中站起来，擦干净刀上的鲜血，凝视着男人阖上的眉眼。可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面前赫然又站着那个男人，男人衣冠楚楚，此时正在对他微笑。他手中的刀子好像从来没有沾过血。这是伟大的作品，伟大的幻觉，因为活着和地狱了无区分，虚妄和现实并行不悖。这时外面的月光照进来，照在锋利的刀刃上。』

       敲下这最后一行字，他却没有保存，而是直接把整个稿件删了个干净。

       他的创作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完成了它。不会再有人读到它，一切都将停留在他的记忆里，直至带进坟墓。

       “我倒觉得这个结尾不错，亲爱的。”有一道熟悉而文雅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他毫不意外地转过头，一个亲吻就顺势印在了他的嘴角。刚刚偷吻了他的男人穿着棉质的黑色长袖衫，柔软的衣领中露出的苍白脖颈上没有任何伤痕，秀美面容上的笑容宛如天使一样纯洁而虚幻，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一丁点儿血污。外面的月光照进来，照在青年漂亮而温柔的眼睛上。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他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波德莱尔《腐尸》

Fin.

谢谢你们的阅读。中间为了保持流畅和推动力我有一些东西没有写，放在了番外里。番外有两个，如果出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第一个番外挂了的话请移步ao3

如果有兴趣的话甚至可以在读完之后再回到第一章重新看一遍，很多东西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意义。我期待你们的回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