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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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地下室手记》

地下室手记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但“地下室人”这个形象影响深远。我很喜欢川端康成笔下的另一个“地下室人”,即《湖》中的银平。

关于反对水晶宫的手法我这里没有谈,如果要谈这个的话必须论及车尔尼雪夫斯基,而且我想将来和伊万的拒绝天国以及《群魔》中的阴谋相对比,想必是很有意思的脉络。这里主要论及“分裂人”。

该死的lof什么时候把他狱连载给我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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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地下室手记》的时间正好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发表一年之后,书中所表现出对于“二二得四”的厌恶或者至少是疑惧、以及主人公扬言要“对水晶宫吐舌头”明确了陀对于乌托邦的怀疑态度。其中最具创举的观点莫过于地下室人干脆宣称人从来不是理性的生物,在法国大革命和启蒙思想深刻影响俄国、水晶宫的理想大行其道的时代,这个观念无疑会给《地下室手记》招来诸多批评,更不用说《地下室》的主人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虫豸一般的人物”,整本书就由他狂欢式的、几乎带有自渎意味的独白来完成。

       极为有趣的是,这个“虫豸”非但不愚蠢,反而每天进行着颇为艰深的思考。既然要反对水晶宫,就要率先反对根据理性建立的秩序。有利的论据是,这个秩序并不完美,它将一部分人的幸福和利益排除在外,是故地下室人首先必须是边缘人、多余人。他无疑是有理性的,但他却站出来反对理性:以一种理性地推翻理性的方式。“理性终究只是理性,只能满足人的理性能力,而意愿却是整个生命的表现,也就是人的整个生命,既包括理性,也包括一切内心骚动。”在地下室人看来,完美地秉承理性利己主义的人已经不是人类,而只是钢琴里的琴槌——这无疑也是俄派激情的一种体现,自由首先被提到无限的高度,自由之中才可能有那种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滚沸的生命。

       当着眼于每个个体的幸福而非整体利益的时候,“意愿”或者说人心就显露出非凡的深度和幽微的矛盾之处。是故《地下室手记》是两个故事或说两个部分的串联,酒宴事件中地下室人意欲抬高自己的自尊,却陷入不由自主的自轻自贱;“湿雪纷飞”一节中,他欲拯救丽莎来表现自己高人一等,却引出了“所谓爱情就是被爱对象自愿奉献对其实施虐待的权利”这种萨德式的结论;但跳出这个层级在更大的结构来看,“地下室”的意图是沉沦的、肉感的,“湿雪纷飞”中对于丽莎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情感则是向上的、属灵的(尽管这种希望夭折了)。截然相反的意愿在这两部中隐隐形成对位,交相呼应,带领读者随着地下室人走出家门,却又最终自暴自弃地回到地下室之中。可以说这种随处自成矛盾的陈述照影出我们的反复无常:一个人可以即是英雄是天才也同时是虫豸和混蛋,那么就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再是,我们既不是圣徒也不是小人,而仅仅是另一个处境相对较好、较能控制自己出格行为的地下室人。

       曾有学者说地下室人是俄罗斯的哈姆雷特。确乎如此,他们表现出共同的精神上的高度发达以及好怀疑的特点,当哈姆雷特问出“生存还是毁灭”的时候,他的犹豫并非源于仇恨和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进退两难:生活的谜底太过模糊,理性也是不可靠的,爱与复仇导向两种相反的结局。他对两种路径同样渴望也同样怀疑,这就永远地束缚了他的行动。地下室人说:“我始终深信,不仅过多的意识是一种病,甚至任何意识都是一种病。”若想生活在永无阴霾的“地上”,人应当投入接连不断的行动而且仅仅是行动,一旦全面的、审慎地进行思考,则任何行动都会变成不合理。无怪乎埃科老头会在《试刊号》中半是调侃半是苦涩地写道:“要是想赢,你只需懂得一件事情,而不是浪费时间去了解所有事情,因为博学的乐趣是专门为失败者准备的。一个人知道得越多,事情的发展越是事与愿违。”

       作为陀氏长篇小说的序言,我们在地下室人身上看到了陀最重要的母题之一,即双重人格。在这种分裂式的角色身上,理性——非理性冲动、自尊——耻辱等截然相反的素质在一个人身上如同主题和对题并行不悖、乃至可以在极端情况下迅速转化。这个母题不断再现、发展,直至我们看到《少年》中的维尔西洛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白痴》中的娜斯塔霞、《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反对水晶宫的手笔被更成熟地运用于拒绝天国)......还有那个最明晰的例子,地下室人走出地下来到地面,终于付出行动,成为《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其名字就隐含分裂之意)。他们是疯子、病态的天才,在彼得堡构思他们阴郁又光彩夺目的理论或是阴谋,然后庄严地毁掉自己。地下室人有没有最后的希望?也有的,就让“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上升”(《浮士德》)——不是那个逃跑的妓女丽莎,而是尖锐的索尼娅,终于刺入了“分裂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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