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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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卡手札(上)

这是我很久之前构思的一个故事,但之前没有写完。虽然百事缠身,但不写果然还是无法平息我的表达欲。大概会用三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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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莉莉卡是陆奇的恋人。尽管我从未有机会向陆奇求证过这件事,陆奇活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一个名叫莉莉卡的女友,但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莉莉卡是陆奇的恋人。

       “莉莉卡”,我并不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应该这样写——这是我从陆奇的笔迹下“捡”来然后音译的一个名称,第一次看到时,他写的是lilika,但字迹非常潦草,以至于l和i模棱成四个瘦高的树杈,k和a又分得太开,好像他自己也在犹豫如何创造出这个轻盈又意义重大的单词。后来我又看到过各种写法,Lilyka(也许那时陆奇看着他恋人的脸想到了被黑夜簇拥的白色百合花)、Lilyca(前一种写法的变体)、Leely(也许是一种新的尝试?)、甚至llca这种完全在发音上不知所谓的写法,但每一次,陆奇写下的这个词都指向一个女子。我想这是他对于恋人的昵称,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以至于他在提到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将其改头换面一番,像是给她的形象增加一点装饰品或者干脆蒙上面纱。也或许他的恋人实在超凡脱俗,于是陆奇决定不需要用任何现有的语言规则去束缚她。

       开始写这个手札时,我只能硬着头皮把她写成莉莉卡。希望陆奇原谅我,因为我的手札公开、并限制了他秘密的无限性,把莉莉卡固定在了文字之中。但有意思的事情是,尽管我从没真正熟知莉莉卡,而另一方面陆奇是我的叔叔,但我确实是通过莉莉卡才开始了解陆奇的,或者说,是通过陆奇的死。若是想要了解一个人,最重要和最简便的方法就是了解他的所爱和他的死亡。正是通过这一方式,我逼近了陆奇的核心。也或许对他而言,莉莉卡和死亡根本是同一回事。

       陆奇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堂弟,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陆奇在自己30岁的一个深秋夜晚自杀,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离开家,到穿过这座小城的河边散步,之后他离开河堤,把身上穿着的外套和手机一起留在河堤上,自己消失在了河水中。

       关于他的死亡,他的故交和亲人所知就这么多。陆奇自杀的那年我不过十二岁,关于他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喜欢抽烟。他来我家的时候会一支一支地吸香烟,一边看我做练习题、默写、到处乱画。陆奇离大人们的牌桌和茶几总是隔着一点距离。有一次他拿烟盒放在我面前,教我在习题册的扉页画这个扁扁的立方体。那时候我开始很佩服他,因为我画不出那样的阴影和干净的线条。

       以现在的淡薄印象和几张旧照片来看,他长相很端正,眼神沉静,吸烟的手势尤其斯文,只是神态总有点疲倦,那种淡淡的疲倦会让他的笑显得有几分嘲弄。

       尽管陆奇是自杀,但整个事件太过平静,陆奇也没有仇敌(在这个时代,真正的仇敌和恋人都是罕见的),以至于大家几乎飞快地忘记了这件事,他的名字在自杀事件热度消失后很快没有人再提起,更不用说他曾经开过的中规中矩的画展和那些画了。很多年之后我走访亲戚,无意中闯进了他家的储物间,第一次在他的画作角落看到了那个名字,由三个短促音节组成的名字,莉莉卡。

       储物间凌乱,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生一起被遗忘,留下完成的未完成的画布乱糟糟地堆叠着,油彩的气味被灰尘的气味遮蔽,而我在其中找到了他最受赞誉的那幅《夜色》。《夜色》画的并不是这座南方小城充满橙花香气的良夜,而是一个女人。女人没有露出脸,整幅画所描绘的重点,是那个女子的头发,漆黑的,像浓重夜色一样的头发。真正的夜色并不是浑然一片的漆黑,而是有着隐晦的光线和幻象的色彩,那是女人头发上折射的光。按理说,看油画总是会隔着一段距离,我非常随意地扫过这幅画,然后看了第二眼。第三眼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贴近了画布。在我逐渐拉进距离、关注到细节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感到被窒息,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这是陆奇最好的作品,为什么仅仅因为这幅画,他被称作画坛明日之星:不是因为他把技术运用到了极致,而是说,这是“过度完成”的作品。那发丝几乎是用极细的运笔一点点勾画的,在这种耐心和劳作之下,暗藏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巨大执念,这执念裹挟着发丝上的光一起扑向观者,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陆奇不算长的一生中没有结婚,但我知道,《夜色》中画的这个女子必定为他所爱,只有剧烈的爱情的眩晕会让他近乎痴迷地去描绘女子的头发: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甚至会爱对方的手帕。我被这种柔情打动,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画布,然后在《夜色》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一个很小的单词,却不是陆奇的签名,而是几个字母“Lilika”。

       ——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莉莉卡。

       这一年我已经22岁。隔着十年空白的时间,我看到想象中他安静地走进水中的背影。就我所知,曾经有很多人想要买下这幅《夜色》,但都无一例外地被陆奇拒绝了。无论他拒绝的原因为何,这个举动让《夜色》在储物间安静地躺了十年,终于带到了我的眼前。

       我察看了储物间里所有的画,发现陆奇对于取材的偏好和我起初所想不尽相同。他的画作大都是静物,以我的眼光来看,和一个中产家庭墙上挂的装饰画没什么区别,水果丰腴,光线绝不刺眼,描摹瓶罐等器具和压在下面的织物时甚至有些蹩脚地照搬了维米尔的色彩。我还找到了另一幅《夜色》,但那幅画描绘的是真正的星空,云懒洋洋地绕着圈子,没有梵高画中那种流动旋转的激情——仍然是一幅装饰画。画得最好的几幅,无一例外是人像,画里的女子或坐在窗前沉思,或摇摇晃晃在水边走路,或者用可笑的动作试穿男装。这个女人比他画的任何东西都更美,她被我死去的叔叔称作莉莉卡。

       我是一个有点迷信的人,从直觉上我感到莉莉卡的背后是一个有趣的谜题,其谜底影射了陆奇死亡。毋宁说我“希望”莉莉卡背后是一个谜题,因为我们的生活中鲜少有机会去破译密码。“死亡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在这种蛮横的终极面前,日常琐事显得极为无聊。陆奇已经死去多年了,但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的生命是一个很好的载体,因为他有一些才华,有一个矢志不渝的爱人,这就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明得多。

       陆奇的母亲找了过来,我向她询问关于画上这个女人的事情,结果她完全茫然。将陆奇的画作带回家这一举动倒是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父母是和绘画没有交集的那类人,并不在意这堆色块有什么回收的价值。临走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很厚的草稿本,里面有一些速写草稿,还穿插着一些文字和日期,于是我也一并将之拿回了自己家。


 2

       陆奇的速写本显然是他随身携带来记录灵感的,由我这个外人看来,内容非常凌乱驳杂。除了写生以外,他还记录了一些奇怪的只言片语,比如2009年的11月2号,他写了这么几句话:“火已经烧到了我的脚。到处是焦黑的土地和树枝。”但在一小节空白之后,他又写:“那座房子之后是面爬满了紫藤花的墙,花枝之间有隐蔽的出口。我坐在桌子前快乐异常。”有些则更为干脆:“用匕首杀死了一只鹿。”这些句子没头没尾,毫无逻辑可寻,也不全都有日期标注,只有一个个断裂的画面,应该是他的梦境或者想象。有时候他会摘抄自己看到的东西,甚至是他觉得可笑的广告词:“xxx旅行团——您的期望就是我们的方向!”有一页他抄了一小节诗:“对它们来说光明是不朽的,因为它们/在太阳初升后诞生,在阿波罗/离去前消陨/他有一个看得见的路程。”在几句话边上他画了一枝玫瑰花,花瓣繁盛得夸张,像是要飞起来。

       在其中一页,陆奇摘录了几段像是小说的内容,书名叫《狼在何处饮水》。那几段文字意义模糊,但这个书名实在优美,我忍不住去检索了一下这本书,只查到这本书的作者是特里斯唐·查拉,但国内并没有译本。陆奇并没有学习过法文,我不由得好奇他从哪里摘抄到文本,结论是或者他有个当法文翻译的朋友,或者......虽然这个可能性挺荒谬,可能他是在伪造这本书的中译本。

       我的转述消磨了他笔记中绝大部分的灵光,那是一种带着一点儿狡黠的很难形容的梦幻气氛——他好像和日常的生活隔着一层塑胶手套,那拈画笔的白皙手指绝对不会伸进浊流之中。

       零零碎碎的记录始终没有提到任何和“莉莉卡”有关的事情,直到我终于翻到接近最后,才看到一页涂满乱糟糟墨迹的记录,凌乱的墨块之间依稀留下一句话:lilica离开了。这一页并没有写日期,但从前后的记录来看,lilica的离去发生在2011年的1月,这时距离他自杀还有九个月的时间。九个月的时间跨度不算短,但速写本上留下的信息不多,其中有这么几句:

       “进展非常顺利。工作,我必须无休止地继续工作。唯有在工作中,抓住一丝逃逸的可能性。我从来没有感到目标如此清晰。”

       我认为莉莉卡的离开后那九个月的时间所发生的事情至关重要,于是天亮之后又去了陆奇家里,这一次我搜刮走了他全部的笔记、文件、草稿,甚至将他的藏书也搬回了家。漫无边际的搜寻是被饥饿感打断的,从书页和故纸堆中抬头,窗外仍是夜色一片,日期却已经往前跳了两格,风声雨声夹杂着进入听觉。我也惊异于自己的沉迷,望着沙发上摊着的画像,恍然有陆奇侵入我居所的时空倒错感。我胡乱吃了几口冷面包,没有理会手机上累积的未读讯息,而是把窗户用力关上,坐回沙发继续翻书,不多时,我突然感觉书页上光线一暗,同时有人碰了碰我的头顶,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人,她看起来简直安静得像个影子,穿着一件浓紫色的裙子,面孔隐在背光的阴影中。这张脸上的线条看起来莫名的熟悉,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陆奇那幅画的映像跃入脑中,答案转瞬浮现,下一秒钟这个美丽的女人做了个微微侧过脸的动作,于是她面上的线条仿佛骤然在光线下改变,我看清了她嘴角和脖颈的皱纹——这是一张老妪的脸。

       我倒吸一口气,问她是什么人,又是怎么进来的,面前的女人轻轻地一笑,这笑声尖利,甚至有一丝虚伪意味,听起来像个恶童面对无可救药的大人时发出的。声音的波纹扭曲了她的脸,我的房间被黑色的漩涡吞没了。

       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下一秒钟,我就彻底醒了过来,而手中握着的陆奇的笔记本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3 

      我毛骨悚然,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捡起笔记本,然后定睛看向身边的几张画。《湖边的莉莉卡》,这是唯一一幅清楚画出莉莉卡正面的人像,画中人穿着一件浓紫色的裙子。我试图在其中找出任何一点此前被忽略的衰老迹象,却宣告失败了。看来那个老妪只是我荒唐梦境的造物,与陆奇的画没有任何关系,莉莉卡年轻秀丽。不对,我默默在心中纠正,是十年前的莉莉卡年轻秀丽。雨声还在持续,夜色如海,翻滚着吞没我的房屋,室内昏黄的一点灯光并没有照亮整个空间,画像的两侧被阴影切割,光笼罩的一侧呈现出瓷器一样的釉色,莉莉卡原本微抿着的嘴唇显得丰润了起来,但仍然是拒绝交谈的神情。

       而《夜色》就在旁边搁置着,画布上的发丝像漆黑的水漫过莉莉卡的脖颈,一直流淌到她的肩头,她肩膀的弧线优美得令人绝望。莉莉卡像黑暗中的一支蜡烛,摇曳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又像我的房间一样晦暗。她像圆周,和真正的核心隔着永恒不变的距离,也或许她就是圆心——那时我触碰到了陆奇的绝望,那是一个永远背过身去的对象,他跃动的、燃烧的爱欲之所指,即便她终于转回头垂着眼睛看你一眼,也始终不肯开口说一个字,而沉默最为凶猛。

       脱离现实的恐怖感褪去了,我突然感到愤怒,我对这个背过身去的女人感到愤怒,也对陆奇感到愤怒:他不将生命力充实进自己真正的生活,而是在一个女人的背影和头发丝中将其大肆挥霍掉。他奢侈得让人无法忍受,而自杀尤其不可原谅——自杀!不仅在精神,而且在肉体上自我流放!我冲着莉莉卡冷笑起来:陆奇大概会觉得自杀标签是自己天才的印章,他借此维护了莉莉卡和他自身的尊严,但他真的与之匹配吗?那堆平庸的静物画又是什么玩意?!我罗织着他懦弱的罪名,同时意识到我愤怒的真正对象其实是我自己:我没有勇气自杀。我不会爱一个人的手帕,不会不计成本地去一丝丝画她的头发,在我第一眼被这幅画打动的同时我就对这种纯真而无穷尽的柔情满腔仇恨,却连“挥霍生命力”的出口都没有。不论让陆奇绝望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都为之决绝地拒绝了生命中其他可能性,而这恰恰是最强烈也最根本的选择,这个飞跃跨过死生的罅隙,彻底结束时间与空间对人的统治。

      在这个飞跃面前,我引以为傲的才智都沦为苍白的纸偶,因为自觉而早死是对于命运之手的偶然扭曲。而我无法完成那个衔接,九个月,从莉莉卡离开一直到陆奇自杀的九个月的间隔。这个间隔中包含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警察、故交、亲人都无法窥其全貌的秘密。正是秘密使得陆奇的死吸引了我,使得他的画作呈现出闪电一般深邃又疯狂的蓝光。

       那么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

       我必须找到莉莉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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