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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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狗一样感到需要无限”——2020读书报告

       “我像狗一样感到需要无限......我无法,无法满足这种需要。”(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


       今年已经读完的书有77本,按我的喜好绝大多数是文学,极少数社科、哲学是朋友推荐的虽然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作品都重读了一次,但下面的书单不列举他的书目,因为陀在我心中那不叫天花板作家,他是天主教堂的穹顶,祭坛上的彩色玻璃窗,非得单独计较:top 3是《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和《群魔》。

       附上今年读毕《白痴》后写的笔记一篇。https://unpocoagitato.lofter.com/post/1d1fbcae_1c8cc0712


       以下仅列举我最喜欢的几本。今年的全部书目列表请拉到底。


1.《音乐的极境》萨义德

       萨义德打破了所有我对于“音乐评论”的偏见。存在萨义德这种知识分子和乐评家,演奏者指挥家们应该感到头上有利剑。我主要反思了几点,其一,演释的意义是回归传统还是不断破除陈规,这两种做法究竟哪一极更加贴合“创造”的本意(也正好是巴赫与贝多芬两人的选择)。其二,音乐“非意识形态化”是否会让当代的聆听远离智性,但如果认为音乐就是意识形态,如何看待瓦格纳这类音乐家。其三,大幅更新了我对于巴赫的观念。智性与控制欲(狂妄的自我)的结合往往塑造出空前专注空前伟大的艺术家。

       在《音乐的极境》一书中,洞见俯拾皆是,对于以往的哲学心理学著作和历史、作曲家背景如数家珍,又在诸多表演者、作品、版本、诠释之间游刃有余。他喜欢的作曲家和表演者或是风格突出,或是极富智性(从他对于古尔德的极度偏爱可见一斑),远离所谓的“大钢琴家”。      

       《音乐的极境》是萨义德多年在报刊上发表的音乐评论文集。评论这种体裁在某种意义上的仍具时效性,比如某些篇章明显可以看出论战、热点的痕迹,但在这个文集之中仍然可以看到他一以贯之、自成一体的理念和美学思想。让我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极其反对当时以纽约一众乐评家为首的认为音乐是“去意识形态”的艺术这一论调(具体可参看其对当年大都会制作的十八九世纪歌剧毫不留情的抨击),而提出要让音乐表演进入现代性、与社会和智性勾连,而非单纯地复现过去已有的经验。我认为这一论调本应是常识,请试着考虑一下贝多芬和瓦格纳等人的创作背景和其作品的命运,就可以得出音乐不仅表达意识形态而且甚至是最为“意识形态化”的艺术形式。萨义德这一论调将音乐从精精致致的博古架上拿出来,将之视为真正刺激思想、激荡情感甚至是具备启蒙性质的创造性活动,无异于要求音乐表演者重新挖掘演出的活力。反观他的音乐评论,其尖锐洞察的解剖和鞭打则足令当今的演奏者、评论家、艺术笔记作家、附庸风雅者、哗众取宠者感到面红而胆战心惊——我们需要名副其实的批评,名副其实的博学而敏锐的聆听者,再于羞耻中重新审视音乐表演的流向。

       关于瓦格纳、贝多芬、巴赫的几章尤其深刻。尤其他谈到“历史是流动的”“以无知和集体激情应对并非明智之举”无疑是回看历史而拒绝陷入虚无的良药。明年想看看书中提到过的查尔斯罗森的《古典风格》以及《浪漫一代》。


2.《卡夫卡中短篇小说全集》卡夫卡

       即便是没写完的零碎的梗、念头、寓言,都好得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会想起蒙克的笔记,对于某种蛮横力量的惊恐,随处可感的阴影。说荒诞?那未免太麻木了。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真实!更贴切!更露骨的!对于人的处境的描绘!人就是这样!毫无理由地被投进没道理的处境,处境又毫无理由地变坏,哪怕什么都不变,理性和思维也不可靠,要自己跟自己斗争,产生矛盾,不断地在原地兜圈子,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现代社会的个体生活根本是条条大路通向漆黑的墙,却连一个为什么、凭什么都问不出来。

       卡夫卡像是陀的延续。陀写的尚且是“围绕这个谜题,上帝和魔鬼在交战,战场就在人的心中”,卡夫卡则面对着上帝已死的荒漠。也许卡夫卡和他父亲的关系确实让他对于一切父权(强权)极度不信任,但排除这些“背景因素”,父亲也可以是任何东西,神,法律,命运,他人......印象最深的是《中国长城建造时》,我喜欢那个“禁宫”的意象:皇帝是存在的,圣旨也是真有的,只是祂实在太远了。


3.《苦炼》尤瑟纳尔

       尤瑟纳尔是今年最出乎我预料的作家,我本来对《苦炼》没什么期待,但一读之下仿佛昏暝暮色中偶遇绝色美人,令人心折不已。《苦炼》是优美与力量的结合。接近结尾处司铎探监和泽农自杀太强力,太残酷。她好像有意把泽农塑造成伽利略一般人物,但最佳的地方不是展现泽农精神上的强力,而是在司铎探监一章中他的自我怀疑:那是他怀疑是否当真有一个绝对“真理”的时刻,是否真的值得为之而活和为之而死的时刻。对此泽农似乎隐约知道,又什么也触碰不到。这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思考者的痛苦,与对神的怀疑、对威权的怀疑对真理的怀疑可堪重合。但他还是拒绝得救而主动去死,大概因为“求索”本身就是唯一的答案。我想起自己写过的话:唯一的肯定的答案是不会有的,留给我们的只有自由或者是对于自由的欲求。尤瑟纳尔实在高贵,她所提醒我的是,眼睛一旦被热泪遮蔽,就不再看得见其他东西了。然而,泽农一直都注视着“那个东西”,他看见了。

       后续还看了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和《火/一弹解千愁》。《东方故事集》是点心,《火/一弹解千愁》几乎每篇都精彩,有几首情诗让我印象极深。短篇往往重写了圣经故事或者希腊神话故事,女性主体意识进入熟悉的情节之中,展开了全新的牺牲和残酷。

       顺便一提,看完《苦炼》的那个晚上我睡前顺手拿了三岛由纪夫的《忧国》。嗯,自杀之夜。好,疼,啊。



4.《恶之花》波德莱尔、《彩画集/地狱一季》兰波、《马尔多罗之歌》洛特雷阿蒙、《魔鬼附身》拉迪盖

       这一个组别是法国的天才组!前三位都生活在19世纪,洛特雷阿蒙和兰波都从波德莱尔受益颇多。洛特雷阿蒙24岁去世,仅仅留下一本《马尔多罗之歌》,写完的时候兰波刚刚16岁,而兰波的写作只持续到19岁(他认为他已经“写完了”)。拉迪盖则是20世纪初出生,20岁时就死去了,他写《魔鬼附身》的时候,只有17岁。

       只说一下《马尔多罗之歌》。这整个是在犯罪的激情的驱使下写作的散文诗。除了萨德以外,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明确的表达自己无差别仇恨的文学。这是非理性的写作,充斥着激流和迷醉和过剩的自我。这种美是难以用一般的道德和眼光去估量的,毋宁说你确实会感到恶心,并在恶心中找到复仇和疯狂的快感。洛特雷阿蒙的世界是光怪陆离的,是五感混杂的,(这一点颇类兰波)超现实主义就在这里开启。

       相比之下拉迪盖在文字上倒是温和很多。但考虑一下吧,《魔鬼附身》是他17岁写作自己15岁时引诱有夫之妇并且生下一个私生子的故事。这个书题让我想到马尔克斯的《爱情与其他魔鬼》。与其说爱情是魔鬼,不如说激情本身是魔鬼:只有在这种激情的操纵下,19岁的少女会对自己年轻的情人说“我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老了”,除却这个情形,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一句话;只有在这种激情之中,15岁的少年会如此狡猾地引诱少妇、欺骗长辈,在谎言和危险中左右逢源又最终逢凶化吉(以情人之死为代价),就如同这恶魔就存在于他的身上。他的另一篇《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技法上更圆熟一些,也更微妙——这是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但在最后,三角的关系已经微妙地失衡了,拉迪盖在这里戛然而止。


5.博尔赫斯

       今年看了《沙之书》、《恶棍列传》、《布罗迪报告》、《杜撰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另一个,同一个》、《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但丁九篇》。上译的博尔赫斯套装都是胶印小薄本,翻阅非常不友好......《但丁九篇》是在看完《神曲》之后立刻读的,然后重读了《阿莱夫》,非常感动。不应该把博尔赫斯看作只关心时间、迷宫、终极、文字游戏的智性型作家,与永恒对抗是他的浪漫之处。

       明年继续。

       附上《阿莱夫》如何关联了《神曲》的笔记。https://unpocoagitato.lofter.com/post/1d1fbcae_1cac1f7a1


6.《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兰陵笑笑生

       今年读的唯一一本中国古典文学。

       《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在论及绣像本和词话本区别时提出,绣像本较词话本更少道德说教含义。田晓菲通过比对两版本插入的作者评论和篇首词曲,得出“绣像本的目的并非道德教化,而是建立在佛道的色空理念上”的结论,我深以为然。从此角度出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红楼梦》与《金瓶梅》一脉相承的线索。如果注意金与红中主要人物的年龄,就会发现《金瓶梅》写的是媳妇,《红楼梦》写的是少女。媳妇们的成年世界更鲜明地彰显了“酒色财气”,少女则可以更深地投入情爱与诗心。尽管《红楼梦》的结尾千红一哭,但他们并未让灵魂成长得足以进入贾瑞、贾琏、多姑娘、晴雯嫂子的那个世界,也就是大观园外的世界(也许薛宝钗是可以“成熟”的,故而她早早地主动搬出了大观园)。《金瓶梅》中西门庆家的花园之内,正是林黛玉用死亡和贾宝玉用出家所拒绝的世界。

       《金》与《红》当真是雅俗之分吗?我想不是的。贾宝玉要抗拒功名、抗拒那个男性和功利主导的世界,首先必然承认了某种价值,也就是诗的价值,美的价值,性灵的价值。这个价值体现在“木石前盟”之中,集中于对于世俗全然消极的林黛玉身上。陈老师说过一句有点极端但我却非常赞同的话:“你可以不喜欢《红楼梦》且不喜欢林黛玉,但不可以喜欢红同时却不喜欢林黛玉。因为整部红楼写出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爱林黛玉。”而反过来看《金瓶梅》,它很多时候显得更世俗,是因为它更冷酷,更透彻。林黛玉的死不是死,而是肉体消亡随之而来的诗性永恒;贾宝玉出家不全是空,同时他也规避了世间的污浊与无常。金瓶梅里的死亡戏是荒芜的,你不会问绛珠仙草入世还泪是不是值得,但看到僧家道士在西门家讲经说法,你是会对着无法醒悟的众人叹一句“痴儿”的,因为不论是金(钱)瓶(酒)还是梅(色),因为命运无常而都无法触碰到永恒的形而上的价值,西门庆家的花园池馆无疑破败得更为彻底也更让人恐惧。《金瓶梅》并不俗,它只是更残酷地指出了美背面的阴暗与复杂,从而轻轻消解了诗词和工笔画中的纯粹美人景观。我们在考虑究竟更偏爱红还是金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做出这样的选择:究竟怎样的生活更值得活,面对人有死的前提、万色返空的必然结局,痴心与理想主义应当占几何位置?

       然而细细反思,《金瓶梅》中的人物以细节上的隐喻、伏线、呼应组建出一个相当精密而且自成一体的结构,这种丰富性本身就达到了一种美,而直面人世声色后的虚伪、繁华逝去的冷寂则体现出非凡的强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潘金莲一线,是其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其被杀结局直影射打虎与性交,如此才与她旺盛的情欲相得益彰。我惊讶兰陵笑笑生把这些角色写得这样生动立体,他好像要毁灭“声色”,却不由自主地在这声色中写出了生机勃勃的春光。对于潘金莲这样美丽而罪恶的角色,我感到作者所投射的哀怜目光。与此同时,他悄然在琐碎的家族日常中伏入官场情形,顺理成章地写到最后的战乱景象,文心巧妙,冷酷中随处可见细节上的悲悯心,其二者看似矛盾,却始终并行不悖。宋末是怎样一个年代?其书写成的明代又是怎样一个时局?《金瓶梅》的菩萨心肠,究其本质是一种大失望。但不要忘记,成为《金瓶梅》中的人物是简单的,读它的人物、理解它的人物也不难,真正困难的事情是写作它:因为失望于破败之景从来不难,难的是应对,而以虚构的创作来应对大失望,就是文人对无常的终极回答。文学是现实的翻转,现实在这个瞬间翻过来,向人露出其肚腹内巨大的虚空。



附上今年的书目。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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