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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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为何如此

最近写的小短篇,和波拉尼奥有点关系但关系不大。顺带给我新开的微信公众号吼一嗓子,id叫以逸废纸堆。欢迎来戳我玩——

以下正文


胡安的成名是和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绑在一起的。他翻译了后者几乎全部的著作,并把阿琴波尔迪的作品从“离奇的失踪”中拉回到现实。胡安前不久曾对某出版社宣称,自己在劝这位“二战后最杰出的当世的德语文学家”将年少时游戏而作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集结出版。胡安,作为阿琴波尔迪最亲密的朋友和传话人,称这些少年习作中不乏最上乘的杰作。

       

大约十七年前,胡安拿出阿琴波尔迪的手稿一事在学界引发了腥风血雨:在此之前,全世界没有任何学者认为阿琴波尔迪是真实存在的作家,全世界都知道,阿琴波尔迪是罗贝托·波拉尼奥在长篇小说《2666》中虚构出来的一个角色。在《2666》中,这个角色曾与诺奖失之交臂,又是让·克劳德、曼努埃尔·埃斯皮诺萨、皮埃罗·莫里尼、丽兹·诺顿四位文学教授的终生偶像。这四位学者追踪了一整部小说(79万字的小说!)也没能见到他,但阿琴波尔迪的幽灵一直在这79万字的文字废墟上游荡。胡安一口气拿出了《分叉的分叉》、《女盲人》、《圣托马斯》三本署名为阿琴波尔迪的小说,一家口碑不算太好的出版社轻率地将其付梓,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些书就和《2666》一起脱销,人们蜂拥到波拉尼奥描写的那个荒野里去寻求证据,好证明阿琴波尔迪是真实存在的,或者只是胡安蹩脚的谎言。

       

在虚构里为虚构寻求证据,亦或是用虚构为现实佐证,二者同样荒谬,再蠢的理论家也不应当犯这样的错误,但阿琴波尔迪全部的记录本来就只出自那么一本小说,大家无法可想,聪明一点的办法就是干脆对胡安的行为置之不理。在聪明人之中,陆续冒出了一些猜测,这些猜测穷尽了这个事件可能的真实情况,大致如下:

       

其一,波拉尼奥也许曾经遇见过阿琴波尔迪,而后者出于一时兴起透露了自己写作的小说标题甚至是内容。或者也可以推测,阿琴波尔迪实际上就是波拉尼奥的笔名,反过来,波拉尼奥就是阿琴波尔迪的笔名这样的猜测同样成立,或者阿琴波尔迪是胡安的笔名,因为胡安这个名字具备一点特殊性,显然让人联想到写下了《佩德罗巴拉莫》的胡安鲁尔福,这就不如一个失踪在79万字让人昏昏欲睡的小说里的名字那么富有诗意。其二,可以进一步说,(从更私密的角度来谈),也许胡安是个失败的毫无创造力的小说家,绝望地试图在阿琴波尔迪的脸孔后面用自己的声音讲话,哪怕那张脸孔本来就模糊不清。其三,更为吊诡的想法是,世界上一定有这么一个失踪作家,正在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疯子把他虚构出来,连同沙漠里发生的上百起谋杀案件一起——先有咒文,然后世间万物与之应和,你找到了那个悬挂摆的唯一顶点,就能搅动乾坤。一切事情都不是只发生过一次的,所以你也完全可以说,在这广袤的土地上面有着成千上万个阿琴波尔迪和成千上万个被杀掉的人,等待着被描写,被虚构,或者干脆等待着被冒充。其四,胡安也是假的,这些波澜只是出版社的舆论操控,试图引发集体性癔症,背后可能承载着更大的酝酿超过百年的阴谋,只等待一夕成熟,与世界上其他懂得这一文学隐喻的人接上头。

       

在这些猜测覆盖了所有的阴谋、阳谋、心理干预、犯罪、神秘学的领域后,大家终于感到腻烦,并且在一个罕见日食发生的时刻神秘地相信了胡安所说的一切。反正胡安陆陆续续拿出了小说,那可是最狂热的《2666》拥趸都不曾幻想过能读到过的阿琴波尔迪的作品,而另一方面阿琴波尔迪的形象并没有发生改变,无非是他游荡的地点从《2666》中的拉美荒漠转移到了现实中的拉美荒漠,无论如何,没有人能见到他。那样一来胡安说的是真是假又有何区别呢?学者的乐趣很快转移到了那些手稿上,从中衍生出一系列课题,并且乐此不疲地寻找波拉尼奥和阿琴波尔迪写作的相似性。

       

阿琴波尔迪所写的题材宽泛,其中能瞥见二战屠杀战俘和犹太人的隐痛,偶尔冒出几个不知所踪的诗人和作家,还写过一些无组织杀人事件。奇怪的地方不少,比如《女盲人》一书中他花费大量的笔墨写一只并不是古董的花瓶,写这个盲者依靠触觉推测花瓶的样貌和纹饰,就好像除此之外无事可做,在如此浪费的叙述过后,这只花瓶居然直到结尾未被打碎或卖掉(花瓶对于盲人还能有什么用),简直不可理喻。有人说这个花瓶是波拉尼奥《护身符》开头所写的那个桥段的由来,但并未提出有力的佐证。阿琴波尔迪喜欢在文字里加入长名单,甚至是一些无法给出符合逻辑解释的几何图案。有人说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中也运用了这个手法写就了四个人在车里画图说话那一章节。但这倒也并不是前无古人的创举。阿琴波尔迪和波拉尼奥同样喜欢诗歌,喜欢写星星,同样认为星星和天体是两回事,同样将星辰与死亡与荒漠置入复杂的对位,同样写一些集恶魔气质和忧郁于一身的倒霉诗人或者写诗的连环杀人魔。最重要的相似之处是他们同样是幽灵,波拉尼奥死了,阿琴波尔迪则义无反顾地投身“失踪”这一命运,而这也许就是所有诗人的缩影。

       

直到今天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阿琴波尔迪影响了战后文学的方向,是几乎所有当代作家的精神向导。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指出,直到胡安拿出那些小说,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作家真正看到过他的完整作品(也许只有波拉尼奥看过,谁知道呢),这些所谓的影响更是无从谈起,那这个自以为指出盲点的人就会成为被嘲弄的对象,因为他缺乏天线,不懂什么叫“呼唤者与被呼唤者的遥远应答”。

       

让我们重新说回胡安和他与阿琴波尔迪的友谊。最新消息是,胡安称自己正在翻译阿琴波尔迪的一系列少年之作,阿琴波尔迪将这本合集定名为《疾风为何如此》。胡安所言如果为真,那阿琴波尔迪现在至少应该超过80岁,但为何他宁愿把这些作品交给一个翻译,让其以中文而非德语出版?他为何如此信任胡安?他为何始终不肯露面?难道他也像福柯一样认为作家写作正是为了使面孔消失?难道他是个逃犯或者审判者,其脸孔就会在世界范围内引发新一轮的无可避免的仇恨与灾难?胡安对于阿琴波尔迪的行踪和过往向来三缄其口,他的原话是:“一切质疑毁誉都与我无关,只与创造者本人有关。”好在自从那次日食以后这些质疑也基本消失了,阿琴波尔迪研究者们对这本新书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因为大家都推测阿琴波尔迪此后不会再写作了(从他的年纪或者是从最后那几本小说的内容来推测),那么《疾风为何如此》将为研究这位作家几十年来思想和风格的变化提供绝佳材料,甚至可以多少窥得作家少年的生活轨迹,这样也许就有望将他从失踪的迷雾里揪出来,牵着这个老头子的手把他领到奖台上——这本书将是一个绝妙的谜底,绝妙到什么程度呢,你看完它,应该就知道“窗外有两颗星”是什么意思,知道为什么他要把一万字能写完的东西扯到十万字,倒也不一定只是为了稿费。

       

胡安也许对这种几乎可称虎狼环伺的状况心知肚明但却毫不在乎。总之《疾风为何如此》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以阿琴波尔迪名字发表的其他小说的作品。他们有一些相似之处,比如,无论你翻开其中的哪一页,都会感到阅读这件事乃至生命本身就是百无聊赖,是一种早已碎裂的荒废。胡安交稿之前一直把手稿用一根钉子悬挂在自己的床头,他本来也想像杜尚曾建议的那样把书直接挂在晾衣绳上,但是仍然下不了狠心任由风吹雨打损毁字迹,只能退而求其次。胡安在十五岁左右已经梦见自己迈过了文学的第一道门槛,那个门槛就是痛不欲生而死亡更好,但后面还有什么他就不清楚了,只好在第一道门之后无限徘徊,如同困在迷宫里的弥诺陶洛斯。他觉得自己的一生空无一物,只剩下恐惧,这种恐惧的根源概括来说是“我所做的万事只是一种毫无新意的重复”。好在当他把《疾风为何如此》挂到钉子上之后,他所剩下的就只是这一册未完成的书了。有时候他梦见那本书从钉子下逃逸,并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击中太阳穴砸死了他自己,然后胡安就站在角落欢天喜地地注视着自己的葬礼,有时候又听见那本书对他讲话,讲魔鬼如何挑唆上帝试探人,讲一个钢琴家如何砍下自己的左手却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原因,有时甚至谈论寂静,谈论不曾到来的事情——反正都是些无聊又莫名令人想要喊叫的事。只有一次是例外,他看见那本书的字迹从书页里脱落、掉下来,这次没有压死自己而是碎成了粉。然后他头上的天花板和周围的四壁都消失了,天色阴沉,暴雨倾盆而落,他觉得简直快被冻死,这时候有一只金色的、闪闪发光的蝴蝶冲他飞了过来,直接冲着他的脸,他伸手挥了一下,那只蝴蝶又飞走了。接着,越来越多的金色蝴蝶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像是在雨水中又汇聚了一条金色的河......这不是个合理的描述,但那个画面看起来就是那样,雨水中有一条通往天空的金色的河。雨水落下来的时候,地面上所有的植物都在迅速地枯萎,就如同他们的生命像光一样熄灭了,而那些蝴蝶就这么往上飞,逆着雨水降落的方向,千万个亡灵跟随着一个亡灵,轻盈地往上。

       

胡安醒过来,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梦,看了看晴空万里的窗外,骂了一句脏话,说,妈的,就是这个。

       

然后他从钉子上摘下那部书稿,没有再费心去看一眼里面的内容,动身去交稿,一路上对着蓝得恐怖的天色沉思默想,并没有哭泣。他感到自己已经忘记了一切,忘记了阿琴波尔迪甚至是他自己,言说已经完成,言说本身变得无关紧要。从这之后他就没有在人们视野中再出现过。

       

然而除了某些好事者和狂热的阿琴波尔迪追随者流出的一些私印本外,《疾风为何如此》并没有公开出版。和胡安接洽的编辑说他拿来的书稿里只有排布凌乱的点、线、密码、几何图形、墨块和不知是不是有意造成的奇怪折痕,而最后见到胡安的那天(也是交稿的那天)他胡子拉碴,跟流浪汉没有区别。编辑认为胡安早已显露精神失常的迹象,毕竟鲜少有人能从阿琴波尔迪飓风或者说呕吐一般的叙述中全身而退。编辑在讲述这些事时语气平和而遗憾,似乎在怀念那个待人谦逊略有羞怯的翻译家。编辑不发表它不光是因为它无法解读,还因为编辑认为这是一本伪作,他隐晦地暗示道,胡安在这本书上说了谎,他也许原本试图浑水摸鱼,拿出自己的一本小说来窃取本属于阿琴波尔迪的荣耀,但却力不能及,只能敷衍一下逃跑作罢。但冒着风险私印那部书稿的人们也有一个说法,前面的那些可读的书才是伪作,而《疾风为何如此》恰恰相反是阿琴波尔迪唯一留下来的...随便你怎么形容——作品。胡安解读了那个秘密,并苦心孤诣地经营了前面的闹剧,好将那本秘密之书公之于众。至于胡安本人,他从未关心过《疾风为何如此》的命运,至少不比之前那些作品更关心。他销声匿迹,就仿佛之前那些几百万字的厚书只是这本无法解读之书的铺垫,一篇无关紧要的前言,而《疾风为何如此》又只是在狂风和密云里转瞬即逝的词句,而死亡之心就在那些词句里滚落进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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