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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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梦貘

短篇一枚。欢迎关注我的公众号,id是以逸废纸堆。


罗帆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中闭门不出了十三天,她跟我解释说,她在等待一场日食。这场日食没办法用任何现有的科学手段预测,而且永远不会结束,我认为,这就是说,罗帆在等待的是笼罩万有的黑暗,而且她知道这个黑暗一定会来。我不知道这个理解对不对。但理论上说不应该存在“无法预测”的日食,日食也不会持续很久,可罗帆根本不这么看,她相信这种天体间的互相遮蔽将会构成崭新的折磨,每当日全食快结束时,阴影又会以一种诡谲的姿态掉个、旋转,形成新一轮的日偏食或者日环食。在这种折磨面前,每个看客都会陷入无所事事,很快连咒骂都不会再有,因为太阳毕竟是太远了。


但她在等到日食之前先等到了粘稠暗红的天色和一只野猪。其实那并不是野猪——我是在罗帆家里见到那个神秘生物的,我第一眼将之认成了野猪,它宣称自己是貘,食梦貘。所以它是吞吃梦的野猪,它是怪物。


罗帆对日食的等待其实远远不止十三天,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开始,她就不知疲倦地对每一个人讲述自己对于天象的渴望,描绘在天象来临之时人类可能出现的残虐和丑态,并且根据自己看过的书籍、电影、艺术品对这种情状添油加醋,她也曾经在某一段时间宣称,有一部分人可能从中逃离,那些人是冷的或者热的,但不会是温的,然后她认真地对我宣判“你无法通过”。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神态非常冷静,有时候会轻轻战栗一下,听的人也分不出她究竟是为之感到恐惧还是兴奋。后来她开始把那些讲述写下来,通过各种社交账号发出去。我曾经问过她这是不是什么尼采学说的变体或者隐喻,罗帆摇头否认了,她说日食就是一切,不会是任何东西的变体和隐喻,日食实实在在,不需要任何证明和推理。好像就是那一次她伸出一根手指,说我无法通过,然后有一群鸟从我家窗台掠过去。我有时候觉得她搞不好从出生以来就开始想日食的事,所以她的生活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她出生就是为了等待或者预言(在等待的过程中真的无事可做)。甚至可能更早,早在几百年前,大家还不知道日食的科学原理的时候,机械还没有出现、所谓社交媒体也无从谈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思考着太阳的命运了,那些思考就在空间中飘荡,间或组合出一点什么生命体,一定时间后又散掉,就像那群灰色的鸟。


三十年以来,日食这件事操控着罗帆的情绪和生命线,她有时候会极其暴躁,充满激情,四处和人论战、争斗,有时候又会极为温和耐心,这一切取决于这天太阳照射的角度和云遮蔽太阳的面积。但令她沮丧的是,她预言的日食始终都没有来。


日食没有来,而至于那只突然出现的食梦貘则是从阳台直接钻进罗帆家里的,把罗帆养的那只胖猫吓得几乎要死,她自己也吓得不轻。两天后,猫已经习惯了食梦貘的存在,依然悠哉地在房间里走动。貘的出现让罗帆提出了新的假说(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在研究这门关于永恒日食的伪学问),她甚至专门发表了一篇文章在自己的博客里,那篇文章写得很怪,看的人也寥寥无几。她搜集并抄写了大量的关于“貘”这种生物的记载(当然是从《山海经》开始,另外重点关注了一下日本关于食梦貘的记载和故事),但又加了一些“奇蹄目貘科动物”的介绍和习性,所以这篇文章写得有点像科普,又有点像怪谈。其中不乏一些很有意思的观察记录,比如,这只食梦貘会在夜晚发出轻轻的呼噜声,这种呼噜声又很像某种压得很低的谣曲。如果按曲调来分析,这种谣曲结构散乱,调性复杂,没有清晰的乐句,听久了确实有催眠的功效,但醒来时又会将之全盘忘记。又比如它好像对颜色相当敏感,只要看到蓝色,它就会表现得很焦躁。又比如,罗帆发现食梦貘并不只是吞吃噩梦,因为自从它闯进来之后,她就什么梦都没有做过了,包括她曾经短暂爱过的一个少年。


罗帆提出的想法是,这只食梦貘将会加速日食的到来,她似乎怀揣着快乐的心情在结尾写道:貘虽然吞吃过数万万的梦境,却从未在这些梦中感到诗意。它说梦境对它而言只是食物,是碎纸机里被碾碎的纸条,所有的梦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梦。它说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诗意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天气里,因为风太大了,有一个男人几乎抓不住雨伞,素色的伞被风吹得伞骨朝外翻了出来,拽着他往前一步步走,缓慢的,抵抗风力的动作就好像是在陆地上潜泳。如果人在暴风雨之中,那就不是诗意而是多了些别的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最好的方式是,在暴风雨发生的时候既不走路也不游泳,就只是等待,等待电闪雷鸣,或者等待自己在其中突然倒下去。食梦貘就是闪电和雷鸣。


在罗帆把自己关在家里十三天之后,我去她家敲开了她的房门并且把食梦貘带了出来,我觉得食梦貘是个怪物——它本来就是个怪物,但它还要对人的潜意识进行拷问和施虐,以窥梦为乐并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逻辑把罗帆困在家中,是怪物中的怪物。我本来想把食梦貘送回某个还没被污染的山林,但是我显然无法控制它的行动,只好由着它跟我回了家。而在貘被带进我的家门的一瞬间,我拉开窗帘,惊恐地意识到窗外的这层红云不该出现在上午十点——日食真的开始了。罗帆曾经说如果太阳一直不出来,到最后人一定会吃人,但日食开始的时刻其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所有的人在街道上或者在家中、广场上、行驶的火车里不约而同地举目望天,人群汇聚成一个黑色的感叹号...事实上在意这个异动的好像就只有我,只有我扯着窗帘努力抬头往上看,不远处的路上有一个走得很慢的男人也抬头,不过他只是不经意又动作迟缓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他在陆地上潜泳,与此同时貘开始在我的房间里悠哉地走动。


然而貘很快就感到无聊,因为我很少做梦,自从日食发生就更少了,因此它的乐趣和食物就少了一大半。貘问我为什么不做梦也很少睡觉,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不紊乱地表达痛苦——词语笔直而梦境弯曲,再多的方式都无法穷尽那种失落,永远期待着什么新事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失落,日食也无法穷尽它。与它比起来,最狂乱的艺术品都像是小孩子建的沙堡,是一种满怀善意的赝品。而我则是一个恶毒的尖。


但我什么都没有跟食梦貘说。于是貘继续盘问我,至少你总爱过什么人吧,你总不可能什么梦都没有。我说,我连他的脸都已经忘了,你待在这里只会无聊而死。貘哼了一声“黄口小儿”,又继续发出那种轻柔的呼噜声,蓝色笼罩了我的房间。


——这一次轮到我不出门了。但无论如何,我和罗帆始终有着巨大的区别,这个区别就是我相信日食会结束而她并不认为如此,我想如果罗帆的假说有一点点道理,那只要这头食梦貘被杀死,我就能再次见到太阳而非日食。而她想的则是,在她与食梦貘的对视之中,总有一个瞬间她将重新抵达莽撞无知的年少的空间,并与某个冷酷而消瘦的少年重逢,再一万次地重复被丢在门后等待的痛苦。但我并不比她更加充满希望,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杀死这头刀枪不入的邪恶的野猪。因此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放弃外出,仅仅靠一点点睡眠和食物度日。每一天我都在加深对这种仇恨的理解,可能恰恰也是这种仇恨把罗帆锁在家中,而这头怪物则在天花板下高速地盘旋、空翻、吐火,发出奇异的呼噜声,并与我无梦的冷漠一起构成旷古烁今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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